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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駐地經驗的思考與實踐,與社區共創適性適地的共好模式
發表時間 2023/09/05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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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駐地經驗的思考與實踐,與社區共創適性適地的共好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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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教於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陳育貞,近三十年來以自身的空間規劃專業投身參與了許多在地協作的空間計畫,其中約有百分之九十以宜蘭為重心,從全縣範圍到社區裡的微空間,大小計畫所涵蓋的尺度多元。這個後來被稱為「駐地宜蘭」的服務經驗,是基於「財團法人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發展基金會(簡稱臺大城鄉基金會)」與政府合作計畫而展開的。

陳育貞的宜蘭經驗開始自1983年,當時她尚在台大土木研究所就學,透過實習課和真實計畫執行,她初次深刻體認偏遠鄉村的處境,學習到地毯式和人類學式的調查方法。1995年,台大城鄉基金會成立「宜蘭工作室」(後為宜蘭分會),陳育貞是當時三位創始人之一,一路走來,嘗試從各種空間議題,來摸索民眾參與和跨域整合的工作方式,並與宜蘭地方社群形成夥伴關係。2017年陳育貞與吳亭樺、李慈穎共同創辦「城鄉潮間帶有限公司」,並於2021年將公司交棒予吳、李兩位中生代,讓年輕、創新的思維和行動力,能發展出更靈活多元的共創模式,持續發揚過去數十年的經驗價值和理想。

2023年,適逢臺大城鄉基金會三十週年的此刻,陳育貞分享「駐地」和「共做」經驗裡的實踐與發現。

 

「駐地」的意義:

從「貼地貼人」踐行專業的社會責任」 參與是為了更好的溝通  

陳育貞解釋三十年來以宜蘭為中心的工作,並不是只做宜蘭的事,而是要凸顯「專注一個地方,和地方人緊密合作,一起深耕地方」的價值。她說,最初,我們只是想以駐地服務的方式,來更好的為當地人服務、滿足當地真實的需求,後來才發現,「駐地」的經驗累積,足以融合空間專業和廣泛的社會知識,包含溝通能力,因而,極有助於在各種不同的環境與社會條件之下,做出更有效的應變和溝通,進而達到更好的結果。

「貼地、貼人,是專業服務的基本原則」陳育貞說,這樣才不會陷入「專業本位」的困境,而是要從民眾和使用者的角度出發。她說,每一個空間行動,都涉及不同的利害關係人,因而貼人、貼地的服務即需落實「民眾參與」。「參與」兩字看似抽象,其本意,即是透過更好的溝通,來求取當下更恰當的結果。陳育貞說,「駐地」的概念和做法,即是提供一個機會,讓專業者得以更專注、聚焦於一方土地與人群,和當地人在層出不窮的問題或目標當中,一起展開工作,從中彼此磨合,學習、成長。

常聽到一些設計者說「民眾不懂得正確使用我做的設計」,或說,應該要去教育民眾如何使用它。陳育貞則認為:應該倒過來,是規劃設計者要向人民學習,去了解他們到底是如何使用的?所以,專業和民眾都是「參與」的重要成員,而不是由專業者舉辦一個場子讓民眾來參與。

陳育貞向來鼓勵專業「更專注於一地」,盡可能以一地為主要服務對象。她認為,以一個縣、市為服務範疇、更專注地為它提供服務,是空間專業嘗試超越專業侷限,積累專業服務所需的社會知識、磨練跨領域溝通的最佳起點。因而,駐地的「地」並不等同於「社區」,而可以是更小範圍或更大範圍,指的是,利害攸關的社群及其所涉的空間與環境。陳育貞說,以臺灣來說,一個縣市或是跨行政界的生活圈,都可以是駐地的想像,不過,駐地的尺度越大,即需更大能量、更成熟的整合與溝通力,和更長時間的投入。

 

如何落實「參與」:

小處著手 滾動擴大傾聽與擅問促進共知引導對話整合與轉譯

三十年來,陳育貞以民眾參與為主要方法所執行的空間計畫,不僅於社區型、小尺度,更有鄉鎮規模的較大尺度,或是以文化或觀光為主題的縣市尺度。近年執行的鄉尺度規劃,更關乎土地使用管制亦即與人民權益攸關的議題。陳育貞說,即使尺度大、議題複雜,也要從小群溝通做起,再透過交叉對話,逐步地把小群共識整合起來。

專業者常說「民眾只想要我趕快給他答案,都不想花時間來參與、討論」。陳育貞認為,專業的能力就是去發掘、指認在當地日常生活中,足具議題探討潛力、且民眾有感的一件「小事」。這件事,可能遠遠超出原計畫範疇,有人會說你離題了,但,那往往是眾人意願專注投入的起點。她說,很多創意的答案,都是從小處著手而來的。好比她所接觸過的社區,一根公車站牌、一架竹飛機、一隻蝴蝶、一隻陸蟹、一頭小母牛、一幅記憶中的牽罟畫面、一座千人觀賞廟會作戲的小土丘、一方閒置數十年的魚塘⋯⋯。這些各不相同的「一」,在民眾「情緒拉扯」當中「反覆」出現,伴隨著遺憾、煩惱、憤怒⋯⋯的情境和沮喪、失落與挫折感,昔日那群飛的蝴蝶、爬滿社區每一分土地的陸蟹、全村總動員的牽罟盛期、千人看戲的安平年代,如今已不復返。陳育貞說:「我會緊緊抓住它」,然後細細地向他們探問究竟,透過反覆提問,花時間和大家一起分享、交流這個痛苦或遺憾的經驗,進而,引導集體願景的探究或危機處理行動的開端。「我會問我自己,是否能放下計畫時程的壓力,真心去貼近那件讓人如此激動的事…」同時,「我會努力思考,這件事和當下規劃任務有何關聯?或者,它關乎什麼規劃議題或公共事務?」

陳育貞說,這即是強調在地、民眾主體的工作方法。有別於慣常的「藍圖式」規劃,或市面常見的工作坊、說明會…等民眾參與形式,陳育貞的民眾溝通,可說是完全融入了當地日常生活,包括:地點、時間的安排,內容的切入點與範疇界定,甚至互動、溝通的方式⋯⋯都很常民化。

她說,終極目的是要達到更好的溝通,在這前提之下,人人都可繼續發展出各種不同的溝通方法。例如她執行超過十年的宜蘭社區規劃師計畫,即有集體說故事、社區小旅行、活動模擬、一起動手操作模型⋯⋯等多元的參與方法(工具),提供社區集體共做的替選。其中的集體說故事、社區小旅行,這兩項即已大量運用於大尺度的規劃當中,很值得推薦、用於各種規劃設計的前期調研階段,以補強個別訪談的片面化,並為後階段的集體規劃,建立必要的「共知」基礎。

 

後埤社區十年:

召喚社區靈魂的一幅圖滾動成長的人與事對國土計劃的貢獻

在衰頹的老人村如何讓居民參與?這種社區能自主行動?一開始要如何「破冰」?以及,社區的尺度和力量都很小,恐怕難以回應關鍵的大尺度、沉痾問題吧?這些常被提及的問題,似乎都可在陳育貞的經驗中得到啟發,例如後埤社區的故事。

後埤位於壯圍鄉,2010年陳育貞被安排到社區上三堂社造培訓課,從而與社區結緣。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壯圍仍是蘭陽平原最不發展的鄉鎮,更因多數土地位於淹水潛勢區,以致生活、產業條件受限。然而早在民國五O年代,農耕和捕撈確曾讓後埤人感受榮景。但在民國六O年代,隨著遠洋漁業取代沿海捕撈、水稻經濟價值衰退,人口即明顯下降,有效勞動人口外移。民國七O年代政府輔導農田轉營養殖,卻數年內即因瘟疫難解等問題而陸續棄養,此後,由於引海水結合淡水造成土地鹽化難於復耕,回填大量土方復建耕地的成本亦令人怯步,以致民國八O年代,當地已近四分之三塭地荒廢逾二十年,土地價值歸零。

初進社區的陳育貞,曾想和居民一起面對魚塭閒置和產業生計的土地問題,卻被眾人極力反對,居民皆認為那只會是浪費時間的徒勞。此外,陳育貞也發現,這裡和多數社區一樣,居民很沉靜,習於抱怨政府效能不彰,多為相挺幹部才來上課,毫無公共事務及議事經驗。

陳育貞擅於出題目給人講故事,從傾聽、同理,進而帶動群體。有一回她帶著一張社區的大地圖,給大家出了一個題目:你經常帶孩子到哪裡去散步玩耍?在紛亂的講述和地點指認當中,突然有位阿姨ㄚ(宜蘭人對年長女性的稱呼)講著講著就哭起來。她反覆的說她怎可能抽身跟孩子出門去玩耍?近乎歇斯底里的哭訴中,穿插著詛咒、謾罵村中男人們的話語。一時全場靜默,陳育貞感覺到那些年長男性似乎都尷尬地想要抽身離席;這該如何是好?但她立馬定下心來,決定要繼續跟這位阿姨ㄚ互動,並順著阿姨ㄚ的話,引導大家繼續談下去。最後謎底終於揭曉,原來這位阿姨ㄚ早年喪夫、孤身持家,以致講到養兒經驗即悲從中來,而村中其實有許多像她那樣的寡婦,她們的丈夫都是在出海捕魚的海難中喪生的。這個悲情的故事,牽動全村的神經,牽引一幕幕牽罟時代、全村總動員的共同記憶。有些村民甚至衝回家取來漁具,或操起身旁掃帚充當道具,就這樣邊講邊演了起來。正當眾人激昂熱烈,陳育貞卻理智地對他們說: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緊接著,在一陣騷動中出現一個老輩的宏亮聲音: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但是我們可以把它畫出來給後嗣知道。一時群起嘩然,最後做成共識決。這便是次年(2011年)社區參加社區規劃師、完成「後埤牽罟彩繪牆」的源起。

這幅彩繪牆,凝聚了社區的靈魂,揪住全村人的心。因而,從發願到彩繪的地點、內容、構圖、樣式、色澤⋯⋯乃至每一個姿態和必要的圖樣等細節,無不在群體的細緻討論、親身施作、密切監控當中,一步步完成。就連執筆作畫的藝術家,亦深受感動並配合這個奇特的群作過程,甘願費時費力地盡心完成。作畫期間,民眾日夜群集畫場。夜裡,會有人提供西瓜為大家解暑,期待的心情伴隨著「好像就要走進去了」的呼聲。

一起描摹「後埤人生」(圖片提供:陳育貞)

「後埤人生」彩繪牆,集體記憶召喚社區靈魂(圖片提供:陳育貞)

然而,彩繪牆是可以消失的。這幅每天都要來看幾回的圖畫、眾所珍愛的牆,果然,在數年後被一場風災徹底催毀了。爾後,居民因不忍回顧殘骸移除的場景,而紛紛繞道而行。然而,彩繪牆也可能永不傾倒,從講故事到整個彩繪牆行動,像似一場集體的療癒,也似一條貫穿的電流,竟讓整個村子從此活潑了起來。隨著各形各樣的事務展開,他們都說,我們終於有了「社區」,更被政府和各界形容成,各個都很會講,意見很多,連阿姨ㄚ也很有想法。

許多人都關心「民眾參與要如何破冰?」,後埤社區的破冰過程就極富戲劇性。陳育貞說,三十年來她確實和民眾一起經歷各種戲劇化的開端。這些開端,促使居民一起向前,走上一段集體共成的路。好比後埤,以彩繪牆為起點,在後來的2010至2020年的十年間,從一次次說故事(自身經驗的集體分享),而凝聚出各階段的議題共識與行動目標,最後一路銜接六個政府單位的資源,以數十個微經費、微行動,順著社區量能的成長,而逐步推進各種軟硬體提升。其中包含,從「一根車站牌」所衍生的「長輩候車亭」,從長輩候車再延伸到候車亭鄰地的「長輩食堂」、「長輩學堂」、眺覽連綿魚塘的「瞭望台」⋯⋯等,最後連結起近2.5公頃、涵蓋多個老屋和魚塘的私人土地,在沒有社區活動中心、政府尚未實施長照政策的當年,利用閒置老屋和魚塘打造一處老人每天聚集、共餐、互相照顧、同樂共學、一起做志工⋯⋯的美麗風景。

尤其,在2015年,社區組織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展開閒置魚塘活化行動。如今,後埤的「農漁共生-漂浮農場」,在當下(2021-2023年)的「壯圍鄉鄉村地區整體規劃」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做為具指標性的地方創生案例,它成為國土計劃探討如何因應鄉村淹水潛勢區之閒置農地(魚塭)議題的重要支點。凸顯「社區設計」的要義、「小蝦米和大鯨魚」之由小而大,以及社區行動與國家政策的關係。

居民和師生共創漂浮農場的浮島(圖片提供:林俊明)

後埤漂浮農場(圖片提供:陳育貞)

 

專業行動需回歸社區主體:

找回人的價值,才是社區營造、社區設計地方創生的核心

從陳育貞的講述,可以看到社區參與並非一成不變的法則(SOP)。例如,泰雅族gaga(泰雅族傳統規範,又稱慣習)在鎮西堡部落溝通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然而在泰雅族為主的五峰鄉,她卻全然不提gaga,而是從族群遷徙故事展開互動。此外,回看宜蘭境內的一根車站牌、一隻陸蟹⋯⋯等,在不同社區找到各不相同的「一」,都是專屬某社群的「動人話題」,讓人們超越冷漠、抗拒的心,開始熱切行動。陳育貞說,空間行動的關鍵還是在人,人先動起來,才有「活的」空間,才有可持續的經營。社區主體的民眾參與,是地方活化的一把鑰匙。

鎮西堡族人一起在大模型上指認傳統領域及世代生活軌跡(圖片提供:陳育貞)

五峰鄉白蘭部落族人在地圖上指認部落遷襲和土地使用困境(圖片提供:陳懿欣)

 

「以社區為中心、回歸社區主體」所產生的效果,其實遠遠超過一個小社區。一如近年在《國土計畫法》下,陳育貞以參與式規劃投入新竹縣鎮西堡和斯馬庫斯部落的原住民族特定區域計畫,或在五峰鄉進行鄉村地區整體規劃,凡此皆涉及廣大人民的土地權益。她說,正因為利害攸關,所以需要更嚴謹的「參與」。

關於「找答案」,陳育貞語重心長地補充:專業務必先放下慣習,嘗試超越既定成見和計畫目標。如此才有機會讓社區主體浮現,並促成所謂的「社區設計」。社區設計的重點(或答案)並非某一件事或物;和社區、居民、使用者…等利害攸關人一起工作的過程與方式,才是最根本的創意與設計之所在。

社區營造、地方創生、社區設計的核心在於「人」。陳育貞詮釋她的三十年所為:用盡一切可能,來讓社區、民眾願意同在一起,歡喜在一起,進而一步步地面對問題、尋找答案、長出想做的事。這中間即便會有矛盾衝突,也能孕育共好心念,積累共同知識與經驗,從而有機會在變動不羈的時局中,保持住靈動的社區活力。她說:臺灣面臨的各種挑戰、大格局的改革,都要從社區著手;不論是住在一地的社區,還是議題相關的社群,不論尺度、規模如何,皆需要我們積極投入。

 

陳育貞簡介:

1970-80年代從逢甲大學交通工程與管理學系到臺灣大學土木工程研究所交通乙組(簡稱都計室)而獲使用者主體、跨領域和人類學式調研規劃的啟蒙。自德國返臺後曾任臺北捷運公司規劃,1994年加入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發展基金會,1995年創辦宜蘭工作室(後為宜蘭分會),2017年創辦城鄉潮間帶有限公司。曾任教華夏工專建築科、中原大學景觀系,現任教於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30年專注參與式規劃設計實務和相關知識、技術研發,鼓吹並親身落實「駐地服務」。經歷數百大小尺度空間計畫實證,深信社區是現階段臺灣社會工程的根基,空間專業須從專業解放、回應人民真實生活。至今仍常在社區,從一起說故事的日常,一起描摹在地願景、展開集體行動。

 

(本文採訪編輯/黃怜穎、編審整理/陳育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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