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移民的水澤桃花源
王新雨 共和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
共和永續發展促進會理事
站在壽豐火車站月台望東看去,從鐵軌到海岸山脈下的花蓮溪之間,這片土地便是地廣人稀的共和社區。相較於台灣大部份村鎮,共和是個相當年輕的村落。日治時代鹽水港製糖株式會社是這片土地唯一主人;光復後除了少數沒有流散的糖廠工人之外,不論福佬、客家、外省、原住民,大家都是新移民。不同族群相處融洽,一直讓共和社區鄉親自豪名符其實。
中央山脈蓄積的霜雪甘霖滲入地底,經過層層地質滲流到共和社區一帶漸漸上升,使得衛星圖上這地區水域極廣。池塘溪溝湧泉不斷魚蝦活躍,充沛潔淨的水源造就成功的養殖業。近年來許多不再養殖的魚池在大自然調理下形成濕地,動植物尤其是鳥類生態日益豐富。水塘映照青綠中央山脈的背景之前,村舍錯落草長鷺飛,粘人的土地讓無數訪客與網路社群朋友豔羨。
我稱這塊土地是水澤桃花源。在壓力沉重的資訊界外商工作二十多年後,移居到此的動機原來只為尋求一個無壓力的開闊生活空間。然而在這個面積約略等於台北市松山區,卻不到七百人設藉,真正住民更少的地方生根之後,六年間結交的朋友、聽到的故事、生活的體驗與學習、乃至為社區土地滴下的汗水,遠非過去白領生涯能比。日子出乎意外地忙碌不下都會職場,對於年近耳順日子還能如此充實,只能對週遭鄉親與后土充滿感懷謝意。
近年來政府對於偏鄉建設投資相當積極,資源配用經常由下而上。社區自覺有需要的,自己提計畫申請,自己管理執行,最後備齊各項文件向主管部門核銷請款。這種作法不再是遠端閉門規劃,民主而且符合基層所需,又能培植在地經營管理能力,然而卻可能拉大社區差距:有能力申請與執行計畫的社區可以不斷取得資源,人才弱勢的社區只能眼睜睜看其他社區活動與建設,甚至讓不肖分子乘虛漁利。從台北市民轉為共和村民之初,芳鄰們不懂爭取與保護權益、與世無爭的態度讓我大為訝異。曾是都會白領的我們,在熱心的促進會總幹事王博瀛先生督促下挺身結合街坊鄰居,規劃工作動員人力,學習申請與管理資源,將社區服務作為生活重心。
民國100年共和社區以「灰白到彩色」計畫得到花蓮縣文化局補助,對民國四十年代末期退輔會安置到共和社區的78位榮民伯伯與遺眷作口述歷史影像記錄;同年並在水保局「農村再生歷史記錄」中蒐集前人資料作較完整文字整理。今(103)年得到東華大學文系須文蔚主任協助,在報導文學課堂中帶領碩士班創作組十位才華橫溢的同學(幾乎個個都是文學獎得主)以文藝手法為共和村寫下故事。從榮民伯伯胼手胝足在轟炸廢墟上搭建家園開始,擴大到原住民、新移民、日治歷史與遺跡、樂活產業等話題,為共和社區作更完整的描繪。雖然一學期時間無法深入各議題,但涵蓋題材說是花蓮生活縮影並不為過。「共和流光」不僅帶著水域意象,更是從過去到未來,源遠流長的敘實。
緊臨社區,耗資數億的「經典」壽豐火車站結構體已近完成;社區內由東華大學教授集資打造的東華安居計畫亦即將於104年開始有百餘戶完工入住。加上壽豐火車站通往農墾街區的步行橋與徒步區規畫,乃至蘇花替代道路完工不遠,共和社區樣貌即將有極大轉變。在樂活成為普世價值的時代,希望這些變化能讓共和社區居民之外,更多訪客同享樂活的愉悅。我們不缺機會,缺的是能長期深耕,和我們攜手圓夢的伙伴。歡迎大家來訪,更期望有人伸手協助縮短偏鄉落差,加入社區營造的行列。
共和縮影‧時代註腳
整理‧書寫:廖宏霖
一張照片不只是一次事件與一名攝影者遭遇的結果;拍照本身就是一次事件,而且是一次擁有更霸道的權利的事件——干預、入侵或忽略正在發生的無論什麼事情。我們對情景的感受,如今要由相機的干預來道出。相機之無所不在,極有說服力地表明時間包含各種有趣的事件,值得拍照的事件。這反過來很容易使人覺得,任何事件,一旦在進行中,無論它有什麼道德特徵,都不應干預它,而應讓它自己發展和完成——這樣,就可以把某種東西——照片——帶進世界。事件結束後,照片將繼續存在,賦予事件在別的情況下無法享受到的某種不朽性(和重要性)。當真實的人在那裏互相殘殺或殘殺其他真實的人時,攝影師留在鏡頭背後,創造另一個世界的一個小元素。那另一個世界,是竭力要活得比我們大家都更長久的影像世界。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
羅蘭巴特將影像的呈現方式分作「知面」(studium)與「刺點」(punctum)。前者關乎的是一幅照片「如何理解」的問題,後者則關乎「如何感受」的問題,而本節呈現的雖是影像,但想要述說的仍舊是故事,在知面上試圖替老照片做某種文化與知識層面上的定位,另一方面,則透過共和村村民的口述歷史在情感層面上尋找能夠被共感的刺點,以典型化的文學書寫手法,召喚出蘇珊‧桑塔格口中所謂的那個「竭力要活得比我們大家都更長久的另一個世界」。這未必是影像與歷史的全部,不過沿著這樣兩條從觀者眼前展開的路徑,我們彷彿得以穿越時空,身歷他人之境。而照片中的物件,如同一個個已被傳頌許久的故事,其實已是複本、分身,或是說,某種衍生物。
且讓我們從共和村的地理環境談起,地圖做為一種結構化的照片,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地理空間,如何被某種「場所的思維」占據、劃分與理解,以及更重要的這些場所背後所可能蘊含的人事。如果說空間即權力,那麼,「場所」便是以各種歷史與敘事為名而留下的命名事件,而生命故事發生在其中,如同某種看不見的痕跡,刻畫在話語之間。
共和村位於壽豐鄉中央位置,面積約9.6平方公里,地處東部鐵路幹線壽豐火車站東側至花蓮溪之間;西以鐵路與壽豐村為界;北隔荖溪與平和村相望,南面則與豐裡、豐坪村接壤。壽豐自古即是南勢阿美族的狩獵場,原住民於此地栽種簡單的作物如粟米等等。漢人進入此區屯墾之後,帶來了集約的耕作方式,直接影響此地的農務活動,使得農作物種類變多及可耕地的面積增大,也間接促成日治時期東部第一座製糖工場──「壽工場」的建立,也就是現今共和村的核心位置。
1960年前後,行政院退輔會安排78位外省退役士兵至共和村屯墾,初期與原居於此的原住民及本省籍居民有著不小的文化差異,透過嫁娶婚配與日常生活的磨合,逐漸形成共和村特有的族群風貌與社區文化。90年代後期,陸續吸引了像是理想大地、立川漁場、怡園渡假村等觀光產業進駐,且帶動另一波從都市或西部前來定居的新移民。2000年前後,東華大學朝向以大學城想像為藍圖的規模漸趨完備,在未來將會有200多戶以大學教授為主體的居民移入。
離散與聚合---日治時期至二戰結束
時間是日治昭和11年(1936),地點是壽豐火車站。
將近90歲的林錦清凝神注視著這張幾乎比他還年長的照片,像是與早已不再聯繫的舊情人不期然重新相遇一般,花了一些時間,才一一辨識出照片中的種種細節,也就是在這樣的「指認」中,影像才真正顯影出她應該要有的輪廓與姿態。
「彼個時陣,咱人那是要去壽豐車頭,丟愛對遮去,干那遮條路。」日治時期出生的林錦清指著照片中那條斜向左下角,而後隱沒入甘蔗田中的白色小徑這麼說著。對於早期的村民而言,那就像是一條「進城」的路,越過鐵軌,到達「火車頭」,人潮與商品的匯集地,那同時也是「離鄉」唯一的途徑。
昭和時期的壽豐火車站相當重要,不僅提供載客,更多時候是用來載運座落於共和村的「鹽水港製糖廠」的加工糖品,以及從池南一帶須轉運至花蓮港區的木材。人與物在此聚集、分散、復聚集、再分散,鯉魚山的稜線從這一頭望去依舊舒緩,像是一道凝止的巨浪,停駐在這來往頻繁的鐵道前,聚散與變異之間,如果有一種永恆,也許就是在這樣一道虛構與寫實相互密合的天際線的背後,有些不待言說的事物藏在其中。
「相片中間,山腳下卡遠的所在,有兩三間卡大間的厝,著是以前的壽豐國校。半山腰還有日本人砌的じんじゃ(神社),彼當時,阮學校禮拜一攏愛去遐做活動。」林錦清回憶起日治時期的童年時光,露出像孩子般的笑容。
日治時期的台灣總督府依照台灣地理情勢與人口密度,於1898年之後陸續開辦專供台籍兒童就讀的「公學校」以及專供日人就讀的「小學校」。1941年,總督府發布「國民學校令」,將「小學校」、「公學校」一律改稱為「國民學校」,並強制實施「義務教育」,據統計1944年的台灣,國民學校共有944間,學生人數達87萬6000餘人,就學率將近八成,已是當時先進國家的標準。
〈壽豐火車站〉這張照片依據推測就是站在糖廠的樓上所拍攝的,那不僅是當時共和村的至高點,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的是一種視野的擴張與極限。人們喜愛在至高點上遠眺,獲得某種敞視的經驗、權力的象徵。「壽工場」做為一個區域的集合體,如同壽豐火車站一樣,乘載了眾人對於現代性的想像與體驗。
譬如昭和時期的「鹽水港製糖廠」其實已經相當現代化,利用了許多新式機器,提高壓榨能力至一千噸,幾年間,每年產糖量的增加,均是以百噸計。而壽工場與壽豐車站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一種產業鏈的交通需求,日本人對於糖鐵車站之設置,是以生活圈的方式將其納入以那座具有巨大煙囪的「壽工場」主建築為中心的整體想像。其中包括了宿舍、民生設施、醫院、文教設施、娛樂設施以及公共浴場等配置。
小學四年級的林錦清,不算是班上最窮困的那幾個,因為他們家不務農,父親就在當時的「壽工場」上班,一家人就住在糖廠的東宿舍。東宿舍區住的多半是台籍員工,另外一邊的西宿舍則是場長宿舍以及日籍幹部的住處。只有極為少數的台籍員工可以住到西宿舍去,這些台籍員工多半是日文說得好的通譯或是與日本人關係比較好的台灣人。他想他日後也應當會如同父親一般,在糖廠覓得一份工,那個時候好像還沒有「夢想」這個詞彙,對當時的林錦清而言,人生就是應該要「像父親一樣」。
印象中的「西宿舍區」,就像是某種「上流社會」,住在那裏的人們似乎總顯得比較乾淨,比較白皙,比較有教養,說著標準的「國語」,那個時候的林錦清也還不知道原來「祖國」可以不只一個。總之,他隱約感受到某種階級與文化的差異,在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來到這片土地之前。
戰爭從來不只在遠方,後山也不知何時成為前線,每日每日美軍的轟炸,像是一場無止盡的躲貓貓,躲在防空洞裡的兒童們,彷彿都懷抱著另一個來不及長大的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空襲中成長為一個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少年。然而遊戲的結束,並不僅僅是由於誰被發現了,而是有人成為「死者」,成為另一個「鬼」,於是得以將時間叫停,或是說,重新開始另一段時光的倒數。
也就是在空襲頻仍那幾年,在一次糖廠爆炸的意外中,林錦清的父親也在其中。他還鮮明地記得父親在壽工場醫療站的情景,血肉模糊的雙腿,聲嘶力竭的哭喊像是在道別,一直到搭火車送去花蓮的大醫院,父親漸漸沒有了聲息,失血過多而亡。林錦清還不夠大到能夠「像父親一樣」,就必須先「失去父親」,這是他個人童年記憶的句點,卻同時也標記在一個時代的尾聲之中。
安居計畫
游乃方
共和村,在時間之流中變換不同樣貌,人們來來往往,糖廠時代,軍人拓荒,多元族群相繼遷徙而來。聚落的生命不斷,圖像還在建置……
「我不騙你欸,以前水啊!泥啊!都淹到這裡……」提到村子北邊的建地時,共和村村民手在膝蓋上方熱烈比劃著。
原來,在更早以前,理想大地和門諾醫院附近那一帶是成片積水的沼澤地,後來才被圈成一個個魚池、蜆池。
彼時,有一群懷抱著浪漫家園想像的教職員們正在找尋建造家園的土地,他們輾轉來到共和村北邊。
於是,一塊濕潤的沼澤地,從此承載了一大群教授、醫師與建築師的夢想。
起飛-填土造陸
「每個人都想打造夢想中的家園!」,籌委會委員王家禮回憶起當初成立東華安居計畫的衝動和熱情。那時,國立東華大學剛成立,許多教授滿懷憧憬地踏上東岸,他們期望打造出一所別具特色的東部大學。學校裡的師生不多,但彼此感情非常好,各學院的教授有著為東華未來發展努力的共識,不少人打算長期居住在花蓮。
創校初期,東華大學內教職員宿舍戶數不多,還有六年的居住限制,這使得想在花蓮安身立命的教授們思考起居住的問題。
花蓮鄉間,到處可見獨棟的農舍,寬闊的房屋襯以花蓮美麗的山景,讓人心生嚮往。有人提議,在學校周圍找一塊地興建一個由學人集合而成的社區。浪漫的念頭一起,召喚出許多人對家園的想像,有些教授留學國外,一心嚮往住在獨棟的大房子和庭院,有人看膩了制式的空間設計,想親手設計自己的家,還有人像許子漢一樣,他擴大對家園的想像,期待能和熟識的人一起規劃一個獨一無二的理想社區。那時,好幾個教職員的家庭都有幼小的孩子,想像中,這個社區裡不時有著孩子們或奔跑或玩沙的景象。
從無到有的魅力,讓人們集結著愉悅的夢,「東華安居計畫」在民國86年成立。
安居計畫成立後,委員們立刻奔走於東華大學附近大大小小的農地間,他們背著大家的家園夢踏上一塊塊土地。但要找到一塊完整且能容納兩百多戶房子的地並不容易,王家禮強調「我們找了33塊地才找到!」,表情難掩當年終於找到土地的喜悅。
回想起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還是讓王家禮搖起頭來。
在尋覓建地的過程中,有一塊土地,委員們和車站後方的農民們達成了土地買賣的初步協議。會後,委員們如釋重負地談笑著,此時,一位農民走上前來,出人意料地提出提高土地的賣價,而他的土地,恰恰好在整個區域的正中央。為了避免抬價情況,委員會只好無奈地決定放棄,繼續尋找下一個地方。
最後他們來到共和村的北邊,那時四周是一片空地,理想大地渡假村剛開始興建,門諾醫院壽豐院區還未出現,一塊橢圓形的土地,圈住了安居計畫的夢幻家園。土地上,充滿大大小小的池塘,還有養殖生態下特有的豬圈。
選定後,第一件事就是「填土造陸」!
池子被填平,聚落在流光中又將另起一新面貌了。
103年,安居計畫即將完工。我來到吳冠宏夫婦不時來走走看看的安居工地,這天下著雨,但建地的工人仍辛勤地趕工,屋舍的結構多半都已蓋好,有些房子的外觀也都大致可見。在這裡,吳冠宏夫婦倆曾提著便當,坐在自己未來的家屋前面,一邊吃飯,一邊比手畫腳討論房子的空間設計。
走在未完工的安居社區裡頭,我也試著想像整個社區的圖貌,社區的設計圖裡有大家開會討論出來的各種社區生活空間,舉辦活動的社區中心,美麗的人工湖和親水公園,運動休閒用的自行車道、球場、泳池,還規劃了讓生活機能更便利的停車場、商店街、汙水處理廠。雖然現場都還只見一塊塊空地,但想著想著,這些設施就從腦海中被3D列印出來。據說,花蓮獨立的農舍不時有遭闖空門的事件發生,像安居計畫這樣的集合式社區,除了可和住戶們共同規劃社區事務,也更有安全上的保障。
十多年前,曾珍珍手牽著兩個小男孩,心裡想著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居所,恰好遇到安居計畫招募成員,於是就馬上加入了。
安居計畫中每單位土地為60坪,成員們可依需求購買1~3個單位,社區裡可見各種大小的房子和庭院。有趣的是,很多人竟是因為加入安居計畫才開始對土地坪數產生概念。安居計畫招募時期,文學系創系元老-顏崑陽教授打電話給剛到東華進行試教的吳冠宏,輕描淡寫地帶過錄取的消息之後,便興高彩烈地說起安居計畫的遠景,吳冠宏夫婦倆聽完決定立刻加入,預訂了兩個單位的面積。「120有多大呀?」教授的妻子陳韻文笑著說,她後來經過比對,才發現-其實滿大的!
社區的整體規畫是由一個建築設計團隊包辦,而房屋的樣式和室內空間規劃則分由三個建築事務所承辦。民國93年,安居計畫進行建築師遴選,隔年選出林福群、劉麗玉、黃銘斌三家建築事務所,每位成員可依各事務所不同專業和風格內容選擇合作對象,有些人注重建築專業的呈現,有些人喜歡強調溝通和互動的團隊。
像東華安居計畫這類的「學人社區」在國內成功的案例極為少見,台灣大學、清華大學、台北科技大學都有過類似的社區營建計畫,但因為環境保護或土地相關法令的疏忽等複雜的因素而宣告失敗,但還是有概念相近的集合式社區成功案例,如聯華園區和宏碁渴望園區。
身為籌委之一的王家禮樂觀地提出他的看法,安居計畫有前人經驗可供借鏡,雖然進度緩慢,但仍然一步步走向台灣第一個學人社區的成功之路。工地裡,鏗鏗鏘鏘,敲打著的不只是個別家庭的夢想,也是關乎群體的夢想。
安居計畫實行的過程裡,最令大家感到開心的就是「畫設計圖」的時候了,這個時候能看到各式各樣生活的期待,注重環保的成員可能會提出「綠建築」的概念,注重健身的成員在空間規劃上便會保留健身房、瑜珈室的房間,有小孩的成員更是會考量到孩子的寢室和書房的空間規劃,除了動線上的安排,還可見到細節處的用心。
曾珍珍家的窗戶就和大多數人家不太一樣,向外突出的八角窗,能讓孩子坐著看向外面的世界,當陽光灑在他們的肩膀,那樣的景象一定很動人。還有一位可愛的母親想為她的孩子設計鞦韆,讓自家庭院充滿親手栽種的花草,母子倆一個盪鞦韆一個整理花園。
教授的書房令人好奇。研究中國思想的吳冠宏崇拜著名心理學家榮格,他希望能和榮格一樣擁有自己的閣樓,在那一方小天地盡情的想像、從事學術研究。而隨性的許子漢提到書房就笑了,書房要能放映自己最愛的幻燈片,一張寫字的大桌和幾個能自在看書的空間。
安居計畫不僅可能圓了成員們的夢,也讓建築師有機會能一展身手,有的建築師接到安居計畫時,摩拳擦掌,欣喜程度並不亞於成員們。
在北部,建築師所接觸的案件可能是較制式化的類型,狹小的空間要進行設計也較困難,花蓮的土地寬闊,兩到三層的獨棟建築設計是許多建築師的夢想。聽說,有個成員常常在晚上接到建築師的電話,電話那一頭總是熱切的說著設計圖還能如何修改得更好。也許,完工之後,偷偷拭淚的將不只是這些房子的主人吧!
另一項安居計畫的貢獻是劉麗玉建築師所完成的碩士論文,這份論文以安居計畫的住宅做為討論,台灣的民眾大多對居住空間只有「選擇權」而無主導權,東華安居社區正好是採用「參與式設計」的模式建造,這樣的案例將是一份珍貴的參考。
「當初我們還自願成立了『植栽委員會』呢!」陳韻如笑著回憶開會時的場景。
安居計畫是一個由東華教職員自主成立的計畫,除了在某些特定事務上交由專業的機構處理,很多事都靠著成員開會討論和義務性幫忙。安居社區注重綠化環境,在綠蓋的面積上特別請設計公司注意,另外幾位女性成員更主動成立植栽委員會,組員們有的為此報名園藝課程,有的則鑽研各類的植栽書籍,當時的總召曾珍珍還多次請益於從事景觀設計的弟弟。
曾珍珍的弟弟並非安居計畫的一員,但常常和她走在計畫預定地內討論社區內的植栽和公共景觀,在不同的區塊設計出各種配置和造景,還不忘燈光的氛圍營造。「他畫了一張很詳盡的圖」曾教授懷念起那段姊弟倆共同努力的時光。雖然,社區的規劃因種種考量並沒有採納這份植栽設計圖,但是過程總是美好的。
跌跌撞撞,困難重重
「我們都以為三年就可以蓋好房子了!」安居計畫的受訪者無奈地笑著。
安居計畫從民國86年開始,至今已過17個年頭,17年有多長呢?大概是一名初生嬰兒長為青少年的時間長度吧!建造家園的夢很美麗,實踐起來卻有重重關卡需要克服。
「博士,可不一定有廣博的知識。」王家禮苦笑,選定共和村北邊的農地之後,籌委會第一個面臨到的便是「非都市區域農地變更」的程序和法規,雖然安居計畫的成員多為大學教授,但術業有專攻,將大批農地變更為社區建地費去不少時間,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在民國90年獲准開發。
91年東午建設公司負責安居計畫的建案,這一條漫長的路,有時柳暗花明,但有時前方又會突然出現一個窟窿。
「只能盡力跟大家說明這些『不可抗拒』的因素」建設公司的余宗謙專員答道。漫長而不穩定的路途中,安居計畫的成員們難免產生憤怒、質疑、不安的情緒。
余宗謙一邊翻閱相關的設計圖和法令資料,一邊解釋著這10多年來安居計畫的走走停停。「這樣特殊的建案在花蓮是第一起,相關單對位承辦經驗相對較少」,是的,安居成員對家園充滿了各種的憧憬和想像,也依著想像畫出藍圖,但仍要通過政府的層層考驗。於是這個計畫一步步跨越環境保護評估、社區經濟活動規劃、交通動線設置、教育保留用地……在建造社區時所必須注意到的法令規範。
因為幅員廣大,還比一般私人農舍建造容易遇到其他問題,大面積土地中可能包含了政府公用地,使用的方式和權限都是一門學問,要建造社區,也要了解地方自治條例的相關資訊,余宗謙繼續翻著兩本厚厚的資料。
但總是會有一些意外發生,流經共和村的荖溪竟然是個大窟窿。
民國96年,荖溪整治工程被涵蓋在安居計畫預定地的邊地,這使得在這塊地上的住戶必須要移往別處,而失去這塊地,整個土地規劃必須重新丈量、評估,在這個情況下,建設公司只好依法處理相關程序和申請國家賠償,但這意味眾人的家園夢又要繼續延宕了。
「夢想都快飛不起來了。」幻想能在自己的小閣樓裡天馬行空的吳冠宏慨嘆,只見教授的妻子連忙在一旁「不會啦!不會啦!」的安慰自己的先生,旁邊的女兒安靜坐在一旁,她從很小的時候聽父母討論未來的家,如今,都要升上高中了。
漫長的等待,有些人選擇離開,有些人轉換想法,有些人懷抱等下去的決心。時間的長河裡,成員們不斷重組,來來去去了好幾輪。
在經歷種種難關的這些年,一部分成員選擇將未蓋好的房子忍痛出售,有人因調職到西部的學校,有人則是考量到經濟上的負荷。外頭有些建商或土地買賣者會將這樣的行為視為投資獲利的舉動,「我知道很多同仁都是賤賣。」許子漢不認為大部分的人是為獲利而拋售。當初計畫中分成「安居戶」和「投資戶」兩種,規定購買投資戶的人必須要具安居戶的資格,一開始的設定便是為了建造能夠安居樂業的家園,大多數將土地轉手的人,各自都有無奈的原因。
有些成員一邊等待房子落成,一邊修改自己對空間的規劃,已經調職到北部的成員改變房子的用途,請設計師將空間隔成幾個適合租賃的套房,未來可以租給學校老師或學生。時間,也給人重新思索空間意義的機會,17年前,曾教授的兩個孩子都還小,就在花蓮的小學、中學裡讀書,一轉眼,孩子長大了,也已經遠在國外求學,教授看著120坪大的房子,也曾想過「乾脆出售吧,自己一個人住在小公寓裡也就夠了。」經歷內心的掙扎和琢磨後,想到能夠賦予空間「提供美好經驗」的新意義,她的心飛揚起來,當初設計的開放式空間、廚房中島、可以看向外面世界的探索窗、舒適的房間通通都可以和所愛的人一起分享,可以和家人們共享假日,也可以邀請學生們一塊兒烹飪或討論文學,至於窗台,就留給孫子看吧!
「給你看個東西!」王家禮捧出一個白色的建築模型,外面蓋著玻璃保護,雖然只是模型,但可見那寬敞的空間,門窗、柱子都經過細節設計,這是教授就讀建築系兒子送給父親的禮物。從兒子小時,王家禮就常常和家人討論關於建築的設計,還因參加了安居計畫再度翻閱建築相關的書籍,兒子可能就在耳濡目染下產生了興趣,所以選擇就讀建築系,「或許吧!」教授哈哈大笑。也因家庭的情感和公眾的期待,擔任籌委的王家禮身上背著完成的責任,完成的決心。
「你可以說這群教授傻,但因這股傻勁,所以安居存在。」一派自在的許子漢堅定地說。
「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除了土地問題,過程中大家的意見紛雜無法一致,但這就是群體決策所必須要面對的,需要不斷溝通協調,甚至,遷就!」許教授從來沒有退出安居計畫的念頭,十多年來也曾受到父親、同事們勸退,過程中也體驗到種種人性的考驗,但他決定造夢時,就沒有打算輕言放棄。
吳冠曾宏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一場大地震把剛蓋好的房子震倒了。
陳韻如笑著說,這些年看著,想著,好像在想像中都住過了。
安居計畫開始時,這對夫妻的大女兒剛出生,後來兒子和二女兒也在等待的過程來到世上,慢慢地長大,長大後漸漸都要離家。這時即將完成的三層建築一下子顯得有點太大了,教授倆此起彼落的分享想將房子改成一層樓(設計圖已不可修改),年紀大了考慮裝電梯(不符經濟成本),目前居處的植物要怎麼移植……他們倆都願意等待,可是等著等著,時間卻悄悄改變了生活。
遠望-安居計畫的未來
提到快成形的安居社區,每個人都難掩喜悅。這個時候,久違了的一些想法就會再度出現。陳韻如提到以前曾經在學校宿舍和一群教授一起組成「共學家庭」,每個教授祭出不同領域的本領,親子一起快樂地互動學習,還在無形之中增進彼此的感情,或許以後社區也可以安排這類的學習活動。一旁的吳冠宏這些年都很關心自主社區的經營,同在花蓮的碧雲莊是他心裡的楷模社區,「星期六的下午,找個空間來場小型音樂會、人文講座,或者親子活動、銀髮族活動,那不是很棒嗎?」他已經陶醉在想像中的午後時光。
十多年前,理想大地的規模還不像現在那麼完整,門諾醫院也還沒出現,經過這些年的變化,教授們戲稱「老了住門諾,餓了吃立川,假日就到隔壁渡假村。」共和村空氣品質良好,水質適合養殖漁業,吸引了門諾醫院附設療養院的興建,不遠處,頗負盛名的立川漁場推出各種新的活動和菜色,假日人潮絡繹不絕,附近的理想大地渡假村也正擴大園區規模。十多年漫長的時間過去,改變的不只是安居計畫的進度和成員的生活,也悄悄改變共和村的面貌。
北邊,各種功能的建築發展起來,而在共和村中心的社區活動中心也時常傳來陣陣笑聲,社區老人盯著神奇的平板電腦、國泰人壽慈善基金會解說種樹的方法和意義、媽媽們的手工藝時間……不同的活動都為村子注入新的能量,往外走,村子裡可見不同時代遺留下的痕跡,張開手,擁抱的是彷彿觸手可及的山、橋下的溪流,還有近年來規劃的生態池,生態池吸引了各方水鳥,是認識鳥類課程的大自然教材。曾珍珍雖然還沒住進共和村,但早已聽過東華大學環境學院陳教授對共和村的分享。而聽到未來可能會規畫出一條環村自行車道,熱愛運動的許子漢眼睛為之一亮,馬上滔滔不絕地提出對當前台灣自行車步道利弊的分析,還聯想到鐵路運載自行車的配套措施。
「營造自我特色,凝聚社區意識。」是劉麗玉建築師在參與式設計建築中所提出的要點,這也是成立安居計畫的一大動力,雖然計畫一路遭遇到許多挫折,但在這段時間中,共和村的各方資源也漸漸形成、聚集。現在,集合眾人傻勁的安居社區即將完工,下一階段,安居計畫的管委會和成員們又有得忙了!
後記:
我常常望著鄉下一個村莊或者都市中的一個社區想著這些人和建築是如何形成並發展成眼前所看到的規模,藉由這次書寫《共和流光》的機會讓我能稍稍解答心中的疑惑。一個聚落形成的原因不一,在共和村,聚落的人和歷史緊密交織出許多故事,建物也隨各時期特色建造。安居計畫算是新手上路吧!以目前的建造技術和團隊專業分工,蓋好一棟房子的速度應該比從前快多了,在我的家鄉,一年之內,可能就會有一棟大廈完工。但,要建造一個社區果然不只是技術問題,初接觸安居計畫時,我對成員們對家的想像和設計很有共鳴,有機會的話,也會想蓋自己的房子,但深入採訪後,才瞭解除了房屋本身,周邊相關的法令和建物程序通通是一門學問。一件事,其實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切入角度,這次寫安居計畫著重在「人」的故事,寫成員們滿心憧憬的夢想、遇到挫折的心境,以及對未來的嚮往,17年多的時間,是一場考驗也是一場學習。從共和村南部閒晃至北部,看著各個建築和來來去去的人們,每個人不也都是經歷了不少故事和層層難關才走到今天?安居計畫即將完工,因為這次接觸的機會,讓我也跟著成員們期待落成,希望每一棟房子都能住進它的主人,讓每個家庭都能發展接下來的故事,也希望這些成員們入住社區後能為共和村帶來一股新能量。
作者介紹:
游乃方,彰化師範大學畢業,畢業後沒有去當老師,而是來到離家十萬八千里的花蓮讀研究所。喜歡文字,因為文字能夠乘載的世界變幻萬千,通過文字的管道,能進入不同境地,當然,也想透過它,試著說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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